心性论哲学关注的是知情意统一、天人合一文化观念下人的存在和价值问题。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精粹理论,心性之学一直以来被学人当作进入中国文化殿堂的敲门砖。而中国心性论发端的先秦哲学,更是以丰富的心性思想对后世文化起到了奠基和塑型作用。
先秦儒道思想在关于人的存在和价值的思考中,往往采用从天到人和从人到天的合一路径。天道作为生命存在的形而上根源,它经由命的分定过程分化万物。万物因此秉道而生,形成各自的存在本性,并“因性生情”,率然而存。这种路径具体体现为天道—命—性—情(心志)—欲的心性论结构。从天到人的自上而下路径,论证了人的存在和价值的来源,为生命存在提供了一种本然状态。从人到天的“下学上达”路径,说明的是现实生命提升融入天道的过程。由于现实生命往往有着欲望和机巧的侵扰,如果要让生命进程顺应本然状态发展,就必须发挥心志功能以规范情和欲的发用。如果现实生命能处理好性情欲关系使人生顺应本然状态进行发展,则能使现实生命与本然状态相互切近,因而彰显本性并回应天命、天道,达成天人合一的生命理想状态。这种路径具体体现为欲—情(心志)—性—命—天(道)的心性论结构。从人到天论证了现实生命如何回应存在和价值来源的问题,它为生命存在开启了一种理想状态。从天到人与从人到天的合一,显示了中国哲学“天生人成”的理论基调。
心性论不仅是理解中国哲学的枢纽,也是理解中国美学的钥匙。先秦心性论与美学的深度关联,昭示了中国文化的美学性品格。
先秦儒道的天道观给宇宙和人生灌注了一种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儒家天道观把宇宙看作是於穆不已、消息盈虚的生化之流。道家天道观把宇宙同样看作是周行不殆、无穷虚灵的自然之流。儒道的天道观作为生命价值的根据所在,给中国文化灌注了一种生命美学精神。
先秦心性论哲学中,“情”一方面与生命内在之性相连,另一方面又与外在世界交接,故“情”成为人生在世的存在状态。“情”作为生命的基本存在方式,是生命感知外物并把生命上升为美学形态的关键所在。先秦儒道两家都极为重视“真情”。在儒家哲学那里,“情”为自然情感和道德情感的统一。在道家哲学那里,“情”为一种性命之情、生命情调。情与物相联系,如何处理情物或心物关系也是儒道心性论哲学极为重要的问题。不管是儒家的感物情动还是道家的“鉴物无情”,儒道的情物关系都直接关涉到中国审美经验的形成。
先秦儒道心性哲学经由从人到天的路径,把生命的本原初始状态提升到生命理想人格状态。在先秦思想中,美不是仅表现为一种外在的感性,而是关涉一种生命精神状态的自由与和谐。先秦儒家的君子人格既有内在生命状态的性情中和,又有外在仪态的文雅端庄。先秦道家的至人人格更是脱然畦封,纵浪大化,显现了生命性情的自由飘逸与至美至乐。特别是先秦儒道都持一种身心不二观,故还经常用“气”的理论从身体层面来描述生命的充实状态。气的引入更使得先秦儒道心性论对人格的描述不是抽象的,而是具有充满积实、丰厚盈溢的美感。
生命由初始状态提升为理想状态离不开心性的修养。这种修养包括内在和外在两个方面。在内在修养上,儒道心性论都强调心的作用。而在外在修养上,儒道心性论有比较大的不同,因而对艺术有着不同的观念。儒家讲究入世,对诗、书、礼、乐持积极肯定的态度,所以在讲究内在修养的同时极为注重对心性进行人文化成。因此,艺术在儒家成就生命理想状态上发挥着积极的作用。道家讲究出世,对诗、书、礼、乐持消极否定的态度,其往往对世俗艺术持一种批评态度。与少私寡欲的心性要求一致,道家对世俗社会注重外在形式和情感欲望满足的艺术观念予以了批评和解构,保留了另一种合乎道性、合乎自然、合乎自然性情的超越性艺术观念。
天人合一是儒道心性论的最终文化理想,是儒道哲学的终极关怀所在。儒家心性论哲学主张尽心、知性、知天的一体贯通,从而在赞叹天地化育的虔敬中感受生命的乐道之境;道家心性论哲学主张致命尽情,游心于淡,从而在物我玄同中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生命臻于天人合一境界,即是生命通过内在的自我超越而进入一种物我两忘、超然物外、超生死功利的自由境地。于此境界中,人与宇宙融为一体,体验生命的不息流行并与宇宙共存共在。显然,这种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同时也是一种审美境界,体现了一种“自由之快感”的审美精神。
心性论与先秦美学的诸多关联,意味着中国美学研究回归生命本位的迫切性。从当前中国美学研究的趋势看,如何改变过去简单性的美学概念或命题罗列式研究方法,从生命体验而非仅从审美知识学上去寻求美学的思想定位,已经日益成为学界推进中国古典美学研究的方向。将先秦美学思想放在心性论哲学视野下,能较好地保持语境考察、文本细读、概念分析与生命体验之间的张力,从而给美学思想提供一个较全面的语境和整体思想定位。这样既能有效避免对一些美学命题的断章取义,又显现了中国美学的生命性特质。
(作者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先秦儒道心性论美学研究”负责人、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