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论者,往往以忠君爱国二事,相提并论,非知本之言也。夫君与国截然本为二物,君而为爱国之君也,则吾固当推爱国之 爱以爱之;而不然者,二者不可得兼,先国而后君焉。此天地之大经,百世侯圣人而不惑者也。泰西之英雄,殆莫不知此义。若我称中国之英雄,其知之极明,而行之极断者,其惟管子乎?吾于其初定谋时见之,吾于其将返国时见之。
当管、鲍、召三人之议奉傅问题也,管子与召忽,盖已豫定其死生去就矣。《大匡篇》记之曰:
召忽日:“百岁之后,吾君卜世,犯吾君命,而废吾所立,夺吾纠也。虽得天下,吾不生也。”管仲日:“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程以持宗庙,岂死一纠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程破,宗庙灭,祭祀绝,则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夷吾生则齐国利,夷吾死则齐国不利。”
嘻,读此言,何其自信力之坚强若是耶?何其论理学之分明若是耶?管子非好为不忠于纠也,彼其审之极熟,知以纠与齐国较,纠极小而齐国极大,纠极轻而齐国极重也,管子者,齐国之公人,非公子纠之私人也。孔子曰:“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经大圣之论定,而后世有疑于管子此举者,可以涣然冰释矣。
(《大匡篇》)鲁伐齐纳子纠,桓公自首先入,战于乾时,管仲射桓公中钩。鲁师败绩,桓公践位,于是劫鲁使杀公子纠。桓公问于鲍叔日:“将何以定社稷?”鲍叔日:“得管仲与召忽,则社稷定矣。”公日:“夷吾与召忽,吾贼也。”鲍叔乃告公其故图。公日:“然则可得乎?”鲍叔日:“若亟召则可得也,不亟不可得也。夫鲁施伯知夷吾为人之有慧也,必将令鲁致政于夷吾。夷吾受之,则彼知能弱齐矣;不受,彼知其将反于齐也,必将杀之。”公日:“然则夷吾受乎?”鲍叔对日:“不受。夫夷吾之不死纠也,为欲定齐国之社稷也。今受鲁之政,是弱齐也。夷吾之事君无二心,虽知死必,不受也。”公日:“其于我也,曾若是乎?”鲍叔对日:“非为君也,为社稷也。其于君,不如其亲纠也。纠之不死,而况君乎?君若欲定齐之社稷,则亟迎之。”
(《小匡篇》)桓公自首反于齐,使鲍叔牙为宰。鲍叔辞日:“臣,君之庸臣也。君有加惠于其臣,使臣不冻饥,则是君之赐也。若必治国家,则非臣之所能也。其唯管夷吾乎!臣之所不如管夷吾者五:宽惠爱民,臣不如也;治国不失秉,臣不如也;忠信可结于诸侯,臣不如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臣不如也;介胃执桴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臣不如也。夫管仲,民之父母也。将欲治其子,不可弃其父母。”公日:“夷吾亲射寡人中钩,殆于死。今乃用之可乎?”鲍叔日:“彼为其君动也。君若宥而反之,其为君亦犹是也。”
观此则管子之人格可以见矣。中国人爱国心颇弱,苟不得志于宗国,往往北走胡南走越,为敌国伥以毒同类。春秋战国间,爱国之义,比后世犹稍为昌明矣。然以伍员、商鞅之贤,犹不免于此,若后世中行说张元、张弘范辈,更无论矣!管子虽知死:不受鲁政,此千古国民之模范也:管子之心事,‘唯鲍叔能道之:“非为君也,为社稷也。”呜呼!何其有味乎言之也!至其所论管子五事,则管子为忠于国民之政治家、为负责任之政治家,为能立法之政治家,为善于外交之政治家,为能实行军国主义之政治家,举于是见焉。虽寥寥数语,而管子之人格备矣!管子曰“知我鲍子”,岂其虚哉?
(《大匡篇》)施伯劝鲁君致政于管仲以弱齐,不受则杀之以说于齐。鲁未及致政,而鲍叔至,请管仲、召忽。鲁将杀焉,鲍叔进日:“杀之齐,是戮齐也;杀之鲁,是戮鲁也。寡君愿生得之以殉于国,为群臣戮;若不生得,是君与寡君贼比也,”鲁君遂束缚管仲、召忽。管仲谓召忽日:“子惧乎?’’召忽曰:“何惧?吾不蚤死,将胥有所定也。今既定矣,令子相齐之左,必令忽相齐之右。虽然,杀君而用吾身,是再辱我也!子为生臣,忽为死臣。忽也知得万乘之政而死,公子纠可谓有死臣矣!子生而霸诸侯,公子纠可谓有生臣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子其勉之!”乃行入齐境,自刎而死。管仲遂入。
管、鲍、召者,齐国之三杰也,其爱国心一也。召忽必行入齐境乃死焉,亦管仲不受鲁政之意也。管仲之能定社稷 ,霸诸侯,彼自信之,鲍叔信之,召忽亦信之。观此而知伟人之素养,及其信于朋友之有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