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言治术者,有最要之名词数四焉:曰国家思想也,曰法治精神也,曰地方制度也,曰经济竞争也,曰帝国主义也。此数者皆近二三百年来之产物,新萌芽而新发达者,欧美人所以雄于天下者,曰惟有此之故。中国人所以弱于天下者,日惟无此之故。中国人果无此乎?曰恶,是何言?吾见吾中国人之发达是而萌芽是,有更先于欧美者。谓余不信,请语管子。
管子者,中国之最大政治家,而亦学术思想界一巨子也。顾吾国人数千年来崇拜管子者,不少概见;而訾謷之者反倍蓰焉,此误于孟子之言也。
孟子之论管子也,与孔子异。孔子虽于器小之讥,偶有微词,而一则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再则叹之日“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岂非以其事业之所影响,功德之所沾被不徒在区区一齐,而实能为中国历史上别开一新生面耶?孟子之论管子,则轻薄之意,溢于言外,常有彼哉彼哉羞与为伍之心。嘻!其过矣!吾以为孟子之学力,容有非管仲所能及者。管仲之事业,亦有断非孟子所能学者。在孟子当时或亦有为而发,为此过激之言。而后之陋儒,并孟子之所以自信者而亦无之,乃反吠影吠声,樵至迂极腐之末论以低警管子。彼于管子何损?而以此误治术,误学理,使先民之良法美意,不获宣于后,而吾国遂涣散积弱以极于今日!吾不得不为后之陋儒罪也!凡政治之进化,必有阶级。跟阶级而进焉,未有能有一功首己。欧洲自十八世纪末,自由民权之学说披靡一世,用是开今日之治。此稍有识者所同尊也。虽然,当中世黑暗时代,全欧泯泯葬梦,其历史几为血腥所掩。于彼之时,能为诸大国巩厥基础使继长增高以迄于今者,非孟德斯鸿与卢梭之学说,而马格亚比里与霍布士之学说也。而马氏霍氏之与吾管子,则地之相去数万里,世之相后数千岁,不期而若合符契。而其立说之偏至,又不能如吾管子之中正者也。
且近世泰西之言政治者,率分三派:其一日主权在君主者,其一曰主权在人民者。此二说各有所偏,而皆不适于正,遵之以为治,而利皆不胜其弊。至最近二三十年间,然后主权在国家之说,翁然为斯学之定论。今世四五强国,皆循斯以浮兴焉。问泰西有能于数千年前发明斯义者乎?日无之。有之,则惟吾先民管子而已!,
美国现大统领罗斯福氏有言:“政治家者,政治学者之臣仆也。”岂不以理想为事实之母?政治学者所发明之学说,而政治家乃得采用之以成其业耶?而政治学者之天职,又不过发明学说以待他人之采用而已,非能自当其冲也。故遍考泰西之历史,其政治家与政治学者,未有能相兼者也。予之翼者两其足,傅之爪者去其角,天之生材,固有所限耶?其以伟大之政治家而兼为伟大之政治学者,求诸吾国,得两人焉:于后则有王荆公,于前则有管子。此我国足以自豪于世界者也!而政治学者之管子,其博大非荆公所能及;政治家之管子,其成功亦非荆公所能及。故管子调乎远矣!
前此为管子传者,惟《史记》一篇。然史记别裁之书也,其所叙述,往往不依常格;又以幽愤不得志,常借古人一言一事以寄托其孤怨。若《管晏列传》,亦其类也。故徒读《史记·管子》,必不足以见管子冬真面目一欲求真面目,必于《管子》。
《管子》一书,后儒多谓战国时人依托之言,非管子自作。虽然,若《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则史公固称焉,谓其著书世多有之,是固未尝以为伪也。(《管子》书中有记管子卒后事者,且有《管子》解若干篇,其非尽出管子手撰,无可疑者,度其中十之六七为原文,十之三四为后人增益。此则《墨子》亦有然,不独《管子》矣!)且即非自作,而自彼卒后,齐国遵其政者数百年(亦见《史记》本传)。然则虽当时稷下先生所讨论所记载,其亦必衍《管子·绪论》已耳。吾今故据《管子》以传管子,以今日之人之眼光观察管子,以世界之人之眼光观察管子。爱国之士,或有取焉。